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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含大量剧透
在身边一众朋友的推荐下，我在某个夜晚打开了《超异能族》，然后几乎一口气追平了它的更新。在之后的几个星期里，我每周都焦急地盼望着周三，因为周三是它更新的日子。用我之前说的一句话来概括这部剧就是：“它太典型，又太不典型了。”
典型在于，这是一个关于超能力者的故事。这个故事里的超能力者要么会飞，要么有怪力，要么有超强的五感，而这些设定在欧美的超级英雄影视剧里都并不稀奇。而不典型在于，《超异能族》选择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专属于东亚的叙事框架——即使身为超级英雄，你也只是权力角逐下的一颗棋子。东亚的超级英雄，注定无法像欧美的超级英雄那样为自己而战，我们活在一片个人英雄主义永远不可能奏效的土地上。
PART ONE ...
《超异能族》一开始打动我的点是它在人物塑造方面的用心。
前几集出场的“大反派”Frank背景神秘又手段狠辣，连着三集干掉了三个超异能者，惹得南韩国情局的大Boss闵次长发作了好几回。在后面的剧集里，观众慢慢摸清了Frank背后的利益集团是美国，但剧情并没有朝国家对抗这样的宏观层面推进，而是话锋一转介绍了Frank悲惨的童年：从小和妈妈去到美国，被美国的黑色组织带走，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培养长大，成为了一个杀手。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他会对亲情这么淡漠又如此好奇。
被母亲放弃、又在时刻可能丢掉性命的训练环境里长大的他自然没有体会过家庭的温暖，但他要杀死的那些超异能者即使死到临头都不愿意透露自己孩子的一点信息，这是超出他认知的。
在最开始，编剧就用几个超能力者接连死亡的事实告诉观众：这部剧里超能力者并没有“主角buff”，他们不是无坚不摧的，也没有被什么幸运光环笼罩着。除了有超能力之外，他们和这个世界观里的其他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在剧集的后半段，剧中最后决斗的两股势力终于浮上水面：南韩与北韩。必须承认的是，这部剧对于北韩的塑造确实有许多艺术加工的成分，但在人物的刻画上，北韩的超能力者们并不是落入俗套的冰冷反派，而是有情感和个人意志的鲜活个体。
北韩的队长不是超能力者，而是一个处在“家国责任”和“人性”的夹缝中的普通人。北韩情报局的大Boss要求他不计牺牲地找到那些身处北韩的超能力者，他不断地向队长灌输“家国同构”的理念，为了维护国这个“大家”，必然要牺牲“小家”和个体。
这样的灌输渗透到了所有基层兵士的心里。为了完成窃取南韩超能力者档案的使命，一切代价都是可以付出的：不会飞的人也被推下悬崖，被关在地牢里数十年、实际上并不适合作战的人也被装在车后备箱里带去北韩…… 电视剧刻画了许多在这个体系下没有选择余地的超能力者，他们并不活在真空里，即使拥有飞行的能力、可以随时远走高飞，也不得不为了家人的安全而服从规则。
而人性从来也不是非黑即白的。战争让南与北的人民也自然地站在了对立面上，他们没有办法不恨对方；但与此同时，杀戮又是违背大部分人的人性的，当他们看到对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会欢乐与悲伤时，就难以再轻易地杀死对方。
所以，《超异能族》中的正派和反派并非是简单通过国籍和阵营来分割，而是通过阶层和权力关系来划分的。在《寡头统治铁律》一书中，站在20世纪初视角的罗伯特·米歇尔斯对现代社会做出了大胆的预言：“在这个民主时代中，道德成为被任何人利用的武器。……道德已经成为人们进行现代社会阶级与大众活动所必需的主观附属物。每个政府都寻求将一般道德原则作为自身实际权力的支撑，所有社会运动都戴着博爱主义的面具。各种以阶级利益为导向的政党尚未夺取统治权之时，总是对外庄严地宣称自身要解放受少数统治阶级奴役的大多数，以及建立能够保障大众权利的新政权以取代旧式统治。”
而糅杂了儒家礼教传统的东亚式父权制显然比罗伯特所预测的世界更为复杂。在“博爱主义”的面具之外，东亚式父权制亦会时时刻刻将“忠孝”这一套搬上台面。人不仅被捆绑在他必须为祖国肝脑涂地的社会角色中，更被捆绑在必须孝顺父母、保护子女的家庭角色中。
在欧美的同类型大片里，代表公权力的一方虽然可能出现反派，但基本都是“少数不坚定分子污染了大团体”，只有在少数作品里我们才能看到统治阶级和被压迫的平民阶层的对立，但和东亚的叙述模式也完全不同。
以《银翼杀手》系列为例，被压迫的平民阶层是幻想出来的“AI和仿生人”，最后的落点也更多地落在了存在主义式的思索上。而在《超异能族》中，我们看到的是更加赤裸裸的社会权力关系，是有血有肉的平民无谓的牺牲，是一个又一个真实的血肉之躯倒在权力大门前的震撼剪影。
从古老的神话时代到今天的AI时代，很多东西从来都没有变过。故事里的超异能者如同被囚禁在高加索山上的半神普罗米修斯，永远都不可能战胜头顶的诸神；而困住他们并非是实体的锁链，而是层层的社会枷锁。
PART TWO ...
正因如此，我才会说《超异能族》的一大主题是“弑父”。这个父并不指代血缘上的父亲，而是笼罩着我们生活的父权制。
这部剧在我周围第一次引爆的话题是“南韩某苑”。柳承龙饰演的男主角九龙浦（代号）在妻子去世后不愿再执行国情局交给他的任务，闵次长便以公务员岗位为条件要挟他：“你不打算干了吗？你是有孩子的人，好好想清楚。”这一情节和去年那句“他的儿子就是软肋”惊人的类似，让人胆寒。
整部剧充斥着这样的桥段，虽然为不同的国家效力，但为了让家人吃上一口饱饭而进入北韩小队的飞行异能者和为了养活孩子而不得不持续为国情局干活的九龙浦，他们本质上是被同一个巨大的系统钳制住的。这个系统不承诺对子民的庇护，却要求子民为它付出生命的代价；它将这种要求包装成一种看似井井有条实则完全不对等的权力关系，并用连坐等一系列手段来控制那些对这一秩序产生怀疑的人。
我常说，生活在此地的人因为长期的“驯化”而产生了一种刻在基因里的习得性无助。他们发现统治着自己的这套体系太有用了，它不会什么都不给予，但也不会给予到让每个人都安居乐业。它不只能诱惑当权者，更能驯服那些身处低位的被统治者。所以当厄运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时，他们的第一反应绝不会是反抗，因为反抗永远是机会最渺茫的那一条路。
即便如此，忍耐依然是有极限的，韩孝周饰演的李美贤在父亲去世、自己了无牵挂之后也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辞职；当北韩的飞行能力者看到同伴接连惨死，而自己的孩子也将面临这样的命运时，他选择不计一切地挥刀砍向那个坐在高堂的指挥官；与此同时，赵寅成也杀死了闵次长，结束了二十年担惊受怕的生活。
正如《寡头统治铁律》中提到的：“如果人们认为是大众的反抗导致领导人的下台，这是错误的。并不是大众推翻了领导人，而是一些领导人借大众之力推翻了另外的领导人罢了。典型的例子就是，丹东被罗伯斯庇尔送上了断头台，而丹东派残余后来又将罗伯斯庇尔送上了断头台。”北韩的指挥官和闵次长都是被权力斗争中被其中一派推到台前的象征，杀死他们并不代表终结了父权制。
但正是这一点打动了坐在屏幕前的我：从始至终，驱使着他们完成弑“父”这一动作的并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宏大目标，而是活下去的希望和守护家人的决心。漫威的超级英雄们离这片土地太远了，在这里，即使是超能力者，也仅仅是想用超能力守护家人，其动机并不比偷面包的冉阿让更复杂。
所以，在完成了弑父之后，他们也不会想要取而代之。他们只希望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和自己的家人度过漫长的余生，无论是在果园里做个果农还是远走高飞到遥远的城市都可以。
从这点上说，《超异能族》的成功有点类似于《漫长的季节》——王响实在是太像是我们身边朝夕相处的张三李四了，他站在一个行将衰败的时代面前，无力地看着时代的衰落和个人的悲剧在人生道路上汇合，无论是哪一个都是他都需要用上一生去消化。
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人而言，哪怕只是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已是奢望，或者起码是要拼命努力才能达到的目标。《超异能族》的成功，在于它让屏幕前的观众和屏幕里的超能力者达成了共情。在宏大叙事已经陨落的现在，我们不再相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个人英雄主义。又或许，个人英雄主义从一开始就是统治者的糖衣炮弹。
PART THREE ...
如果单纯是一部讲述社会黑暗现实的电视剧集，那《超异能族》不会取得这么大的成功，因为它既不像《鱿鱼游戏》那样创造出了极具视觉冲击力和记忆点的IP，也没能像《寄生虫》那样的韩国影视那么鞭辟入里。《超异能族》走了我称之为“胡萝卜和大棒”的第三条路。在黑暗的底色下，它也讲了各种各样的爱：春心萌动的初恋，用一生去怀念的挚爱，又或是甘愿被羁绊住的舐犊之情。
在《超异能族》更新到第7集时，讨论度达到了一个小高峰，因为从这集开始，剧情转向了赵寅成和韩孝周饰演的两位超异能者笼罩在阴影下的，从相识到相爱的甜蜜回忆。
赵寅成饰演的金斗植和韩孝周饰演的李美贤同是国情局的特工，为了让他们成为彼此的软肋（且能制造出小软肋），闵次长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反转又反转的碟中谍任务。他们确实如闵次长计划的那样相爱了，也确实因为彼此而不得不去完成闵次长完成的任务。金斗植最后以人间蒸发（他的技能是飞翔）的方式来终止这场闹剧，多年后他默默回到李美贤身边，却不想他们早已在国情局的监视之下。
国情局就像是《熔炉》里从厕所上探出头来的校长，它渗透进他们的生活中，营造出巨大的白色恐怖氛围，但即便如此，金斗植也要回到李美贤身边。
相比赵寅成和韩孝周这两位呈现的韩国偶像剧式爱情，更打动我的是九龙浦（柳承龙 饰）和黄智熙（郭善英 饰）的爱情线。
在电视剧播到第九集之前，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柳承龙会排在演员表的第一位。这不是因为我不认识或者不认可柳承龙这位演员，单纯是因为他的戏份太少也太不出彩了。等到第九集开始，九龙浦这个人物的过去慢慢在观众面前展开，柳承龙用他电影水准的演技把一个和前八集完全不同的九龙浦呈现在了观众眼前。
九龙浦的异能是自动愈合，所以他选择了对他来说不用脑子就能走的一条路——混黑道。在讲求义气的九龙浦被最信任的大哥和兄弟背叛、险些命丧黄泉后，他一个人来到了远离家乡的首尔。但没有任何技能的他在这个城市根本无法谋生，于是他选择了另一条路——碰瓷。反正无论撞得多么严重他都可以恢复，所以总是能通过和车主私了拿到一笔钱。
用那句被引用了无数次的话说就是，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九龙浦和黄智熙的第一次正面对话很有意思，提供特殊服务的咖啡小妹黄智熙每天晚上都要到处送咖啡，在某一天晚上他遇到了为了筹钱又去碰瓷的九龙浦。九龙浦是路痴，哪怕是黄智熙为他指了路也没法走回暂住的小旅馆。于是在这天夜里更晚的时候，黄智熙送完咖啡发现了还没能走到家的九龙浦，而九龙浦也如得救般痛哭起来：“我总是选择最容易的路。”
如果没有前情铺垫，这里的人设就是断裂和牵强的。但有了“九龙浦在接连遭到背叛之后迷失在首尔的街头”的铺垫之后，这句“我总是选择最容易的路”就不仅在说他在找路时总是想找到一条不需要拐弯就可以走到的捷径，更是对他至今为止所有人生历程的概括。
我很喜欢九龙浦这个角色，一方面是因为他这个角色本身呈现出的一种“混沌善良”，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角色的选择很真实地呈现出了一个普通人的人生——即使获得了超能力这样巨大的财富，他也依旧走不好自己的人生路，而是选择了黑道这样“向下的自由”，甚至差点丢了性命。
喜欢九龙浦这个角色的网友中不乏有怒其不争的，认为九龙浦在遇到黄智熙的前半生中浪费了他的异能。但这才是我们在现实中看到的大多数人的选择：当遇到天降的财富时，很多人并没有留住它的眼界和能力，最后只能在无尽的挥霍中回到原点。能抓住机会的人只是少数，九龙浦并不具备这样的眼界，于他而言，对异能的想象就是一副在黑道里钢铁不入的强壮身躯。
另一个怪力异能者李在万因为智力低下而频频遭人利用，在几次“闯祸”后，为了让自己的怪力不至于伤害到别人，他每天都沉默地坐在妻子经营的小店门口捏扁回收的易拉罐。他成绩优异的儿子一心想要考入公务员系统，只是为了洗清父亲两次伤人的“案底”。
《超异能族》是一个关于平凡人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有选择有偿陪侍的黄智熙，有一身怪力却只能坐在门口捏易拉罐的李在万，也有脱离了黑道之后只能靠碰瓷维生的九龙浦。这些情节讽刺得甚至像一出滑稽剧，但编剧（同时也是原版漫画的创作者）并没有试图对任何人的选择进行道德评判，因为对于普通人而言，生活中并不存在那么多选择。
PART FOUR ...
虽然迪士尼投资了650亿韩元来营造整部戏的所有大场面，让里面的打斗、伤口、特效都尽可能地逼真且绚烂，但就像很多网友提到的那样，在《超异能族》里，或许真正的异能并不是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的那些超能力，而是爱与理解的能力。相恋后，黄智熙问九龙浦为什么不对自己的过去感到好奇，为什么不问她“你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九龙浦的回答是“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理由”。他可能不懂得女性主义，也不懂得女性的困境是社会性的压迫，但他选择了理解和信任。
李在万每天坐在店门口等儿子强勋回家，是因为他曾经不得已让童年的强勋家在里苦苦等他到深夜。即使智力低下的他没有办法给儿子任何课业上的帮助，但依然以这样的形式来陪伴和守护自己的孩子。
回到现实生活中，“爱人”或许才是我们这个社会中最匮乏的能力。而电视剧里的超能力者们无论是在哪种亲密关系里都学会了用一种理解和信任的方式去爱。这种爱既不以从属关系为前提，也不需要所谓的孝道或者其他礼教来规范。它是简单的用爱回馈爱的模式：是因为感受到了被爱，所以才有了爱人的力量和勇气。
在影视剧中，“胡萝卜＋大棒”的组合永远是奏效的，因为这就是生活的常态。即使我们生活在一个暮色沉沉的社会，即使我们知道杀死了这个boss等待着的只会是下一个更难打的boss，但哪怕只有当下一刻的幸福，也能让我们鼓起勇气继续走下去。
写在最后
虽然没有提，但在剧情之外，《超异能族》的打斗场景和叙事节奏都是电影级的水准，承担了本剧最多打戏的柳承龙据说足足拍了六个月的打戏。文戏和武戏之间的衔接得当，回忆穿插得恰到好处，既有好莱坞式的大场面，也有韩剧最擅长的小细节和浪漫爱。第一季的结尾，消失了很多集的Frank逃脱了美国的控制，走进了俱乐部。迎接他的是一场东亚式的和解，还是新的斗争呢？
我很期待。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