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给大人物当玩具的。司马迁就是,所谓“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听太史公说这句话,可以感受到,他内心浓烈的屈辱感。

也有不觉得屈辱,当玩具当得倾情投入的人。这种秉性,就叫作奴性,这种人,就叫做奴才。

奴才还一定要争宠,证明自己才是最值得被主人玩的。于是奴才之间的各种陷害倾轧,也就不免如风刀霜剑严相逼。这种故事,历史书里看看,或者现实中随便张两眼,不说“滔滔皆是也”,至少也绝不罕见。

所以,写一个把玩具拟人化的故事,要想写出一点真实的人生况味,又要把人物写得不讨厌,也就很难了。

从这点说,《玩具总动员》这个系列,真心了不起。巧妙的叙述和出彩的人设,把现实中的不堪,大多化解掉了。玩具的主人是小孩,小孩总是很可爱的,玩具为可爱的小主人操碎了心,这时要是跳出来指责玩具有奴性,就显得非常杀风景。就好像《红楼梦》里的花袭人,虽然曾经被狠狠批判过,但架不住总有人喜欢她。玩具们的嫉妒心,电影里虽然被频繁表现,但争功邀宠的行为,充分发挥卡通片便于卖萌的优势,其中的戾气和阴郁恐怖之气,淡化了十之八九。

当然,电影里也企图赋予玩具一点独立性。第三部和第四部,都讲到玩具要脱离对主人的依附追求自己的生活。区别是第三部的玩具熊企图在幼儿园里建立自己的乌托邦,而那事实上是一个邪恶帝国;第四部牛仔胡迪和牧羊女选择了“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却被赞美了。

其实,被丢弃在游乐场的玩具结局如何,不用想都知道不妙。但我们看到了一个虽然断了胳膊,但飒爽伶俐,快乐独立的牧羊女。“娜拉出走之后怎样”?这个问题被廉价地浪漫化。批判革命但讴歌个人奋斗,皮克斯对现实的表现,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于是想起一个玩具拟人的老故事,安徒生的《恋人》,讲一个陀螺和一个球儿。

陀螺本来是卑贱的,他自称“是市长亲自动手把我车出来的”,但这就像刘邦据说是尧帝的后代,实在无法较真。陀螺价值的证明,是小孩子过一段时间会给他刷一次漆,于是显得体面靓丽起来。这是今天所谓的“凤凰男”,逆袭中的青年。

球儿“像一个时髦的小姐,骄傲得不可一世”,她的父母是鞣皮拖鞋,身体里还有一块软木,这是好人家的闺女,只是在没落中了。

陀螺对球儿说:“既然我们住在同一个匣子里,不如我们做一对恋人,好不好?”这口吻,像极了不指望爱情的大龄青年,既然遇见了,算算条件也合适,那就结婚吧。然而球儿不同意,她还有着爱情的梦。何况,婚姻也是一次阶层跃升的机会,所以觉得自己的恋人,应该是燕子。陀螺和球儿都算是中产,燕子则是贵族了。

后来,球儿被抛掷的时候,弹跳得太高,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所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陀螺很想念球儿,觉得她不再出现,是真的和燕子结婚远行去了。五年后,陀螺被漆成金色,这是他人生中最成功的时候,然后他也跳得太高,掉进了垃圾桶里。

在这里他又遇到了那只皮球。皮球已经被污水浸泡了五年,完全不成样子,只是她絮絮叨叨不断叙说自己的家世,陀螺才知道原来这就是自己心中的女神。陀螺很庆幸,皮球没有认出变成金色的自己。这时有个小孩过来,把金色陀螺捡了回去,而皮球,已经无人理会了。

这之后,陀螺就绝口不提自己的旧恋了。

和《玩具总动员4》一样,这也是个两只玩具分别又重逢的故事。只是安徒生的叙事,不动声色之间,却比电影残酷得多。玩具那么喜欢跳跃高升,结果却那么容易掉进垃圾箱里,这就是中产阶级焦虑的原因。皮球比牧羊女悲惨,陀螺比牛仔胡迪渣男,然而比起牧羊女和胡迪,他们在生活中,却似乎更常见一些。

所以,《玩具总动员》是合家欢的电影,但要跟读小学的女儿解释这篇安徒生童话告诉了我们什么道理,我就觉得真不好说。

最后多扯一句,按照有些人遇事总喜欢归咎于社会的习惯,现在陀螺解释自己不和皮球相认的原因,大概会说:“从垃圾分类的角度说,我们不能在一起,是不能怪我的。”


玩具总动员4的影评